第925章 沙画(1 / 2)
第925章 沙画
「说的好。」
顾为经想像了一下安娜所形容的意象。
假设换作是她,会不会在树叶里所滴落的水波里看到的便是那样的场面呢?
太阳顺着枝叶的缝隙滴落了下来,宛如一颗金黄流心的荷包蛋。
「只是,对我来说——」
顾为经听着自己火苗燃烧的细微声响。
「它太浓烈了,也太……」顾为经花了很久去寻找合适的形容词,他将手指伸向身前的火堆,学着安娜那样烘热着自己。
「——太滚烫了。」
他说。
安娜微微皱起了眉头。
她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。
「午时的阳光终会过去,一滴,一滴,一滴,阳光就这样慢慢的流淌进深夜里。这就是时间的本质……时间让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易碎。」
「一百年以前,印象派的画家也像我们这样,去观察着阳光麽?莫奈与雷诺瓦,他们一定曾经怀着无比美好的心情去记录着阳光和空气。可这些阳光与空气,在它们被画下的那一刻便一同死去。」
「跳舞的男女会分开,会离别,会老去。印象派的画家们团聚又彼此离开。莫奈以那麽热情洋溢的笔法,去记录明媚阳光下卡美尔撑着阳伞的模样。但终究,多年以后,他会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庄园里,望着潭水的倒影,从苍老的眼眶里流出泪来。」
「一滴,一滴,一滴。」
顾为经说道。
他把两只手的手掌心里迭放在一起。
「在这个例子里。」
「年老的莫奈和年轻的莫奈,他们的两种形象,都在那幅《撑阳伞的女人》身上交迭在了一起。于是,看那幅画……就像是过去回忆的……散发着温度的骨灰盒,美好的爱情的遗像。」
顾为经认真的说道。
「现在是正午时份,天高海阔,阳光明媚。正午时分应该是非常璀璨繁华的。太华美,太缠绵,所以也就太易碎。」
「所有的繁华和快乐,往往也都很易碎。」
「正午时份,映在水珠里的小小的金色阳光,一滴一滴的滴在石头里,溅的粉碎,便是这种易碎的象徵……」
顾为经挑捡了一根稍细的树枝。
「仿佛便是在沙上作画。」他说。
年轻人手持树枝如持笔,在他身边的沙土上轻轻的勾画。
安娜认真的听着顾为经的话,双手抱在膝上,整个人浸泡在他所描绘着的清淡丶凄清的想像里,仿佛是听着水滴打在石阶上,一滴又一滴,慢慢的滴到日头西下,直到长夜来临。
幽冷的想像,像是一汪凉水,泼洒在她的身上,让她心中狂热的幸福感慢慢的褪去。
安娜坐在火边。
她微微打了个冷颤。
一种情感在最浓烈处走向消逝。
寒冬过去,当克劳德·莫奈和他的妻子在巴黎郊外的草坪上散步的时候,分别的影子已经笼罩着他们。
卡拉激情洋溢的画下那幅《雷雨天的老教堂》。
卡拉被管家带回伊莲娜庄园,然后死去。
那麽快乐。
又那麽的痛苦。
《普拉特尔公园》的春天,那位伯爵的情人在她的无数追求者即将上门的时候,如此甜蜜的沉沦于昨日之爱的回忆里,正像一个人,抱着旧日的馀烬。
安娜刚刚如此陶醉在绵长的幸福感之中。
那会不会……厌倦的,颓丧的种子,在她心中幸福绽放的时候,便也一同种下?
顾为经的身上有着一种清静感。
在一场酒神的宴会上,大家在这片刻的欢乐之中纵情痛饮,献上一个又一个热情洋溢的吻的时候。
他只是在盯着酒杯出神。
安娜侧过身来,她看着顾为经在沙上的闲笔。
「你不画一幅印象派麽?」
她盯着顾为经握在木枝中部的悬腕握笔姿势,说道:「我以为你这幅画,会是一幅印象派的作品……为什麽不呢?」
女人盯着眼前的风景看。
这样的风景。
这样艳丽的阳光,这样的大海和天空。
他们身处此地,本就像是在身处着莫奈画中的世界一样,天经地义的就应该去画一幅记录阳光和空气的印象派作品。
顾为经没有。
这里连个画板都没有,拿着根树枝信手在沙滩上勾绘些线条。
女人再是如何眼光犀利毒辣的评论编辑,也没办法靠着三三两两的灵星线条,就看出来顾为经正在画着的是印象派,拉菲尔前派,浪漫主义还是什麽……也许在沙上画什麽,看上去遍都像是抽象派的作品。
不是毕卡索结构精致,天马行空,画面布满强烈的几何形状的抽象派。
而是孩子随意在纸面上涂抹时,带着纯真的「傻气」的抽象派。
安娜是注意到了顾为经拿画笔的姿势和正常拿着油画笔刷有所不同,四只手指呈现一定角度弯曲,拖着树枝,大拇指抵住细枝的外沿,整条细枝以相对直立的角度伸向沙地。
「或许正是如此吧。」
「太像印象派的风景了,我觉得换一种绘画方式,能够表现的更好。」
顾为经回答道。
树叶细水,点点到天阴。
刚刚在林子里捡柴的时候,年轻人就动念,他想画一幅中国画。
印象派当然很好,很伟大,改变了整个美术行业……当然,当然,印象派的伟大无需缀述,那种强烈的主观印象风格在整个油画领域独树一帜。
大约正是如此。
少数时候。
有些作品。
会让无法理解的观众看上去显得妄诞古怪。
四周的景色对于仍然有些头昏的顾为经来说,高饱和度的色泽像是一场五光十色的色彩轰炸。
让他很头痛。
风景是烈酒。
所以,他迫切的想要躲到儿时便握笔所学的中国画的蔽荫之下,喝一杯清茶。
中国画浓烈处自然也可为烈酒。
清淡时则素雅极了。
顾为经很喜欢。
沉眠在宿醉里的人,醒来后轻轻的饮一杯清茶。
解醉。
安娜尝试着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顾为经画画。
主要是看顾为经。
看他的眉眼,看他的下颌,看他头帘下的眼睛,看他握笔认认真真作画的模样。
这张脸的有些部分,依然残存着稚气,脸上还残留着一些伤口。
这样的稚气,这样的清静感,以及昨天他从自己的身上站起身,平静的向着枪手走去步伐,它们全部混合在一起,为这张柔和的脸,带上了一些……额外的线条与风采。
年轻人是很内敛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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